(劉仁州老師 2010 系列講座)
我的母親在2005年去世,在過世之前,她進出醫院非常多次。最後一次從加護病房出來的時候,本來都已經插管了,很奇跡似的,還可以拔管,還可以出到普通的病房。這個時候我心裡就想:「我媽媽的日子大概不多了」,我知道上天已經在給我提示,也給我機會要我把握。
有一天我有一個想法,我就問我媽媽說:「我可不可以訪問你的人生?而且,我要把它錄音下來。」
我媽媽說她這一生很苦,如果從頭說起,喉嚨就會哽咽,眼淚就會掉下來,會很痛苦。我跟她說:「如果你不說,很多你的人生我們就會不知道,然後我們不知道怎麼跟下一代去介紹你,如果你有機會說,我們大家都有機會去了解你,去緬懷。」
我媽媽勉為其難的說:「好吧。」
我訪問了我媽媽三天,每一天大概有兩個小時的時間。我從她的童年、早年的時候談起,然後談到她跟我外公、外婆之間的關係,談到她小時候跟兄弟姐妹的關係。那是我第一次知道,原來我不是只有兩個舅舅,我還有第三個舅舅,而第三個舅舅在二十多歲的時候自殺死掉,原因是因為他跟一個寡婦發生了關係。
我外公是一個很講義氣的人,他說:「你既然跟人家發生關係,你就要和人家結婚,你要負責到底。」但是我這個舅舅只是玩玩而已,所以在我祖父、外公一再逼迫之下,他就自殺了。
這件事情對我媽媽的影響很大,這個舅舅跟我媽年紀最靠近,長得很帥,卻在那樣的年紀去世了。這個事情我們後代都不知道,因為這種事情在家裡大家都不談。我在訪問的時候,從我媽媽的口中,我得知了這些事情。
然後,我再問到她跟我爸爸之間的關係,嫁到我爸爸這個家當長媳,我的奶奶看不起她,不喜歡她,我的姑姑都是受高等教育,我媽媽不識字。媽媽常常會覺得我的姑姑輕視她,寧願照顧鄰居家的小孩,也不願意幫助她看她的孩子。她在講的時候,心裡面還有很多的怨,還有很多的痛。
但是,隨著她的講述,她的眼淚,我只有講幾句話:「媽媽,你很辛苦,你很了不起,你真的很難得。我很感謝你沒有放棄。你沒有說:『太苦了,我不要了』。你堅持過來了。」就這樣,她說個大概,我問得仔細;她因為我很認真的在問,我很認真的在聽,所以她就越講越用力,越把她內心裡面,多年來從來沒有講過的東西講出來。
三天過後,我可以感覺到我媽媽的生命變得非常的平靜。甚至她跟我說:「我有一些事情我要交代,你幫我寫下來。」
我幫我媽媽寫好遺囑,然後,我請我的弟弟妹妹每一個人都過目、簽字,說:「這是媽媽的交代,大家做個見證。」
甚至媽媽也交代說:如果再有一次她發生危機的時候,不要急救,就讓她平靜地走掉。
她離開的那一天早上,她還問今天是幾號?我們告訴他說今天是農曆七月七號,她聽了,點點頭,過不久她就走了,我媽媽是在七夕情人節那天過世的。但是我可以感覺到,她要離去的前後這段時間,非常平靜。這也是給我靈感,為什麼我要講這個題目的原因。
我的太太——劉師母,她也很感動,然後她也很遺憾,她媽媽很早就過世了,沒有機會,但是她爸爸還在。所以她就問我說:「你可不可以幫助我,訪問我的爸爸?」
我覺得既然她這麼相信我,我就幫她一個忙。所以我就跟我岳父約:「我可不可以訪問你?」我訪問我的岳父更久,因為我一個禮拜去一次台北。每次去我們就談一個小時,前前後後,我總共訪問我岳父七~八次。
我岳父的人生更為崎嶇,他是一個養子,他被送養。他的養父很早就不在,他的養母又到外地去工作,他是跟養祖母一起長大的。在十幾歲的時候,那時候是二戰期間,在台灣的人找不到工作,賺不到錢,他十五歲的時候,一個朋友邀他去日本的兵工廠工作,一直做到戰後才回來。回來以後,台灣太亂,他又假裝日本人,又被送回去日本。在日本又發生了一些事情,因為日本人覺得臺灣人做生意太會賺錢,所以,就糾集黑道來消滅臺灣人,他們產生械鬥被員警抓了,要遣送回台。
他想說,既然要回台灣,就好好撈一筆。於是他去買了很多藥材——西藥,想要走私回到台灣,那時候台灣剛剛光復不久,很貧窮。他講到這邊就很遺憾,如果那一筆讓他成功的話,他這一輩子就不是這樣。結果想不到那一批藥擺放在碼頭的時候,有人報告到總部,所以他們就來查,就被沒收了。他非常的遺憾,說他很辛苦,一個很好的機會就沒有了。
當然,他一生有很多的學習,也有很多的痛苦。他最大的痛苦是他工作的一個工廠關掉了,結果他失業,這個時候他有五個小孩。他必須帶著老婆跟五個小孩到老婆的娘家,借住在我岳母的娘家。他跟我講的時候,他說,那幾年是他人生最痛苦、最沒有尊嚴的歲月。每天早上起來,不知道要做什麼,所有旁邊的人都覺得你這個男人沒有用,他說那是他人生最羞愧的時候。
然後有一天,他到花蓮、台東做銷售,賣那種老式的電風扇,他一隻手提一把電風扇,兩隻手提兩把電風扇,沿著街,每一家去問:「你們有沒有要電風扇?」他們三四個業務員就租一個小旅館,進了一大批電風扇在那裡,到賣完了才可以回家。我的岳母晚上要去工作,有時候要做到晚上十點、十一點才回家。我的老婆是老大,要負責照顧弟妹,那時候她才小學五年級。
有一天晚上,大家都睡著了,發生火災。師母抱起最小的妹妹(那時候還是一個嬰兒,小妹差她十歲)跑出來。她叫了大妹,大妹小她兩歲,她們都出來,但還有兩個在裡面。弟弟不知道怎麼樣,也跑出來了,也許是老天爺救他出來,但是有一個妹妹,當時七歲,就燒死在裡面。我岳父談到這件事,他非常非常的自責,就是因為做父母的沒有把日子過好,讓孩子這麼辛苦。
所以,人一生回過頭來看的時候,談到他很得意的地方,你會看到他眉飛色舞,但是談到他很失落,很痛苦的地方,你可以感受到他內心在流淚、在流血。
幫助老人家整理他的生命,我覺得是一件非常有意義,也非常值得的工作。我覺得說,這些故事其實對後代的子孫都是一個很好的學習,很可惜以前的時代沒有相機,留下不多照片,沒有錄音,沒有辦法留下一些聲音,也沒有錄影。但是這個時代,這些都是很方便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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